图 | 王士杰

文 | 逄听听

2021年的王士最后一天,王士杰的杰溜《青春》组照获得了侯登科纪实奖。从2009年开始,冰场他就一直在跟踪拍摄宁波高塘村工厂区的打工青年人的生活。回望自己二十年的人无摄影经历,王士杰的法安放想法越来越彻底,他想记录这一代人的青春完整人生,从青春到中年,正午甚至更久远的视觉未来。从窑工到溜冰场少年,王士在时间的杰溜催化下,打工人的冰场青春、热血和挣扎,打工成了王士杰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无部分。

王士杰是法安放宁波人,生于70年代。20年前,他把自己的本职工作调换成了大夜班,留出白天的时间,可以投入他的摄影爱好。头几年他一直在拍窑工。凭借着从传统摄影基础练起的技术和对纪实摄影的热情,他有一组片子入围了侯登科纪实奖。侯登科以《麦客》等记录下层民众生活的作品而闻名,是王士杰最喜欢的摄影师之一。作品入围该奖,既让王士杰获得了专业纪实摄影界的认可,也让他更加认同该奖的理念——关注当代社会生活,理解人性,呼唤人类良知与社会公正。

不过,太长时间拍摄窑工后,王士杰的生活和情绪也受到影响。“窑工们的生活状态比较差,我拍的时间长了,整个人就陷进去,心情非常差,后来都有点精神崩溃的状态,经常失眠,睡不着觉”。而长夜班的本职工作也让他身心疲惫,他决定再次调整工作,除了获得更多自由时间,也想拍些别的主题,调整自己的状态。在北仑高塘村的一个溜冰场,他遇到了一群“野生”的年轻人。

每当夜晚降临、霓虹闪烁时,整个露天溜冰场人声鼎沸,爆棚的音乐和刺耳的尖叫,冲击着每个人的耳朵,那些疯狂扭动着的身体,歇斯底里的呐喊,犹如梦游,也是青春的亮光和颤动。

高塘村地处宁波的城乡结合部,临近大港工业城、保税区,周边服装厂、电子公司、汽配厂、模具厂林立,物流快递公司也多,此地聚集了大量的务工人群。跟年轻人的接触,让王士杰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他们在这里聚会、聊天、交友、恋爱,也在这里吵架、分手,有人另谋出路而离开,新人进场挥洒汗水与懵懂。就这样拍了8年,王士杰逐渐进入他们的住处,更深入地了解他们在溜冰场外的生活。

这些人大多是打工二代,初中毕业,没有多余的技能,每天做着最基础的重复性工作,虽然不像深圳的三和大神那样,过着日结、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但似乎也没法通过低廉的收入改善生活甚至实现阶层跃迁,他们大多维持现状,无法看清未来。在溜冰场纵情燃烧荷尔蒙之后,他们还得回到简陋甚至是破败的群租房,这些真实的生活场景,是繁荣发达的工厂经济的背面,是全球化时代的“剩余产品”。

青春的激情在廉价的生存环境里肆意泛滥,溜冰场既是工作束缚后的释放,也是迷茫青春的出口。在与正午的访谈中,王士杰回顾了自己的拍摄经历,以及他看到的工厂青年的冲动、欲望、疲倦、误解,还有坚韧的生存意志和迷茫的未来。在王士杰的摄影作品中,这一切既清纯又泥泞。

2010年10月3日,宁波市北仑区高塘村,阿丽和阿辉在露天溜冰场里一起滑旱冰。他们在这里结识、相恋。
2010年10月03日  宁波   刘捷在溜友面前展示自己。
2011年03月27日  宁波    小诚举着康乃馨,寻找心仪的女孩。
2014年05月01日   宁波   女友特意去附近的首饰店买耳钉送给阿强。
2010年10月01日  宁波   溜冰场上的义帆。
2011年09月12日  宁波    小敏身陷三角恋,发生冲突。
2016年09月09日  宁波  董成瑶和付霄在溜冰场相识,相恋。
2019年07月07日  宁波   溜冰场室外的全景。
2016年09月09日  宁波  湖南女孩雅梅心情不好就来溜冰场发泄一下。
2021年04月14日  宁波    青年人打架后留下的血迹。
2014年08月02日  宁波   小郑在围栏上看美女。
 2013年08月22日  宁波   夜已深,溜冰场里不忍离去的青年人。

访谈

正午:你怎么想到要拍高塘村的溜冰场的?

王士杰:在一个城中村的环境里,却有一个比较野性的场所存在,那么多思想不受束缚、穿着不受约束的年轻人,在这里绽放青春,这特别吸引我。

正午:这个冰场看上去像是80年代的遗物。

王士杰:我非常喜欢看80年代电影,包括文革时期青年的精神状态,印象中比较深刻的是海魂衫之类的条纹衣服。记忆中七八十年代的东西,我都很喜欢,溜冰场跟这些记忆有点关系,跟那个时代的气质是接得上轨的。

正午:你拍了那么多的照片,有些场景甚至很私密,你是如何跟他们打交道的?

王士杰:他们没什么防范,很好接触,而且我虽然表面上很严肃,不太爱说话,但实际上性格跟他们有点类似。我小时候父母不太管,成绩不好,也很野的。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状态。

虽然有点年龄差距,但我很理解他们,也愿意跟他们待在一起。年轻人就应该拥有这种open心态,大家都无拘无束,开心地在溜冰场上滑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时候小学生也在那边玩。他们一般会围成圈子,有人在两个圈子里再套一圈,特别好玩。你的情绪会被感染,想把一个个喜欢的瞬间给凝固下来。只有在那个环境中,现场的音乐、灯光、人潮融合在一起,你才能感受到那种气氛。

正午:溜冰场上会放什么音乐?

王士杰:就是当时比较流行的,像迪吧里面那种刺激的、梦幻的、让人想摇头晃脑的音乐。到了晚上,小年轻喝点啤酒,吃好了就到那边去溜冰,气氛非常high。我对那边感情也挺深的,拍了这么久,跟很多人都打成了一片了。

正午:他们一般怎么看待你?

王士杰:到后来,跟一些人都像兄弟一样,一起吃饭喝酒。我就像大哥,有时候他们也会把心里话告诉我,像失恋啊,追求女孩子遇到的问题,还有家庭状态什么的。我会给他们出主意,告诉他们哪些是应该的,哪些不应该。有些东西他们没经历过,我就把自己的经验告诉他们,让他们得到心理上的帮助。

正午:他们怎么称呼你?

王士杰:他们直接喊王哥。

正午:溜冰场也是很多人认识异性的地方吧?

王士杰:对,首先是娱乐。09年时,手机都是翻盖的,大家除了上网,其余时间就是去溜冰,发泄荷尔蒙,也可以认识异性,在里面的确成功了好多对儿。当时的女孩相对来说很好“泡”,那时最流行的就是QQ,他们的交际也就是上网、打游戏、溜溜冰……有空就去小吃店、大排档之类的吃个饭;彼此要进一步认识,就去外面走走,溜冰场是认识人、提供恋爱机会最多的地方。不过,后来不太一样了。

正午:后来发生了什么变化?

王士杰:现在这个年代,厂里的女孩越来越少,她们对男孩子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这代人经历过计划生育,农村重男轻女,等到他们结婚的年纪,女孩子就少了。所以男孩们现在的压力非常大,很多人只能打光棍。我认识一个服装厂的男孩子,他已经做到工班长五六年了,在班组里管理着差不多三十多人。一般来说,服装厂肯定是女孩子居多,应该有很多机会,但到现在为止他还是打光棍。可以想象,他们娶老婆的压力有多少大。稍微有一点姿色的女孩子,身边就有五六个甚至十多个男孩子在关注。

正午:跟城里读高中读大学的年轻人相比,跟所谓的三和大神相比,你看到的这些年轻人,有什么独特的地方?

王士杰:他们这一批人还是能吃苦耐劳的,跟城里的孩子不一样。城里孩子都是父母宠大的,而这些外来打工的小青年,家里面真是没钱,他们过来是拼搏的,拼人生的。他们已经是打工二代了,父母已回老家,他们身边举目无亲。混得好的,可能在正儿八经的厂里面安安稳稳地上班,每个月把钱积攒下来,这是比较上进的。有些不上进的年轻人,钱可能吃掉、玩掉了,有的甚至把赚来的钱拿去赌,到后面越混越差,沦为跟三和大神差不多的状态。当然,相对来说,还是努力拼搏、心中有梦想的年轻人偏多。

正午:他们怎么看待跟北仑的关系,会想着赚了钱再回老家么?

王士杰:他们大部分回不去了,因为已经出来很多年,家乡怎么样都不知道了。有的人出来十五年,就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他能回家吗?他没脸回家。但是,异乡对他来说也变成了非常奇怪的一个场所,在本地人里他们也显得格格不入,无法融入,而且又处于整个社会最底层的状态,他们也很茫然。

我记得有个安徽的年轻人,他父母来这边打工。父亲是做木工的,他五六岁就跟过来在北仑生活,每年过年回一次老家,平时都在这边:从小学,中学,到后来当兵。我问他,老家跟北仑,哪里更有感情,或者哪里更好?他说还是北仑。这里他待惯了,但问题是,他在北仑也没家,小时候跟爸妈挤在一个四五平米的房间,爸爸妈妈睡在下面,因为爸爸是木工,就搭了个木板,他跟他妹妹就睡在木板上面。而安徽的老家,他已经搞不清楚情况了,故乡印象不深。而且很多亲戚也都离开老家,那里只剩下一些老年人。他父母在这里奋斗了这么多年,在北仑一套房子都没有,也买不起。他父母这一辈人,最后肯定还是想着回去的,这边还是异乡。但对他来说就不一样了,他把本地当成自己的故乡,已经成了一个北仑人,算是移民到北仑了吧。

正午:这批年轻人里,有成功赚到钱的么?

王士杰:安家买房的肯定有,但不多。有一对河南夫妻,刚来北仑的时候,生活条件也很差,他俩年轻的时候也在溜冰场玩,我也是在那里认识的。他们吃过一些苦,在各种服装厂干过,也去服务行业,给人家端盘子什么的。他老婆是个精明又精打细算的人,人缘也处理得非常好,他们开始在村长家住,房子打扫得很干净。有一年他们把房东的一间房子租给自己老乡,后来干脆把房东的整套房子都租过来,一间一间的隔开,女的打扫卫生,老公是电工、木工都会干的。我记得去他们家时,有一面墙上全部是钥匙。等于他们变成了二房东,做转租。他们后来包了好几幢房子,很会做生意,算是创业成功了。这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成功的一对,夫妻俩自己有车、有房,很了不起。

正午:除了《青春》系列,你还有一组拍废弃游乐园的《奇幻剧场》,也出了一本新书《路的尽头》。你的摄影风格是不是经历过一些变化?

王士杰:有变化。我以前的作品受到吕楠、侯登科这两位国内一流的摄影师的影响非常大。我第一次入围侯登科摄影奖的作品,拍的是窑工,名字叫“活着”,那一组差不多就是按照他们那种方式来拍摄的,更注重形式,包括人物的表情、服饰、还有身边的环境,整体来说,传统一些。后来,在拍摄的过程中,我受到一些国外摄影师的影响,包括寇德卡、马克·吕布等等,还有一些当代影像方面的影响。现在拍的《奇幻空间》是比较静态的,跟我以前的风格就不一样了。

我认为,一个好的摄影师应该有多种摄影风格。当他面对一个环境,用一种合适的方式能够表达自己的内心就可以。现在我用传统方式去表达的就会少一些,我更喜欢主观跟客观相互组合的方式来表达我的内心世界。

正午:你还是希望拍摄的选题和作品跟现实是发生关联的?

王士杰:对,包括跟我们身边的状态也发生关联。有一张照片我印象非常深刻:在我们北仑小港的一个河边,一个女孩子靠在她男朋友的身上,她就靠了一秒钟左右的时间,然后他们就走掉了。那一瞬间,我感受到异乡人在异乡——女孩子,也包括男孩子——他们在这个城市受到一些困难或者挫折,能在一个温暖的肩膀上依靠、停留一下,就能得到一些温暖的补偿。这种感觉特别打动我,当时这种感觉是稍纵即逝的,我把相机举起来,立马构图拍摄,只拍了一张,他们就走掉了。这状态特别温馨,在异地打拼的他们身上,有种特别坚强的精神,这特别打动我。

正午:溜冰场现在是拆掉了吧,你现在怎么找这些年轻人?

王士杰:对,那边的路改造后,就拆掉了。在拆的过程中,我借了一个朋友的无人机,以航拍的视角,拍了一下地上的残骸,看得到溜冰场的痕迹,地上刷过绿色。拆掉之后,我又这样拍了一张,作为纪念。我跟他们有的有微信联系,有的已是身边朋友,还有的是左邻右舍,所以不影响拍摄。

正午:这个系列接下来还有新的拍摄方向么?

王士杰:我曾经想去拍他们的老家,看看那里的生活状态,把这些串起来。我也想,除了家庭,开始切入他们在外面的一些状态,比如几个人在一起玩,或者不被人发现的、更加私密的部分。总体上,是基于人性的关注吧。

正午:这个系列有计划要拍到什么时候结束吗?

王士杰:原来想过也许再拍10年,把这一群人从青年拍到中年。我觉得,到那时,在中国这样的一批人应该没有了。这边很多厂已经机械化,快递店都开始自助,不需要有人了,很多企业现在用机械手臂来代替人工。比较低廉的重复劳动的劳动力,慢慢的都不需要了,可能就消失了。我在想,这批初中、小学毕业的劳动力,以后将是不被需要的人类。这也是我非常担忧的一件事情,未来,他们将如何继续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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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王士杰,自由摄影师,长期关注纪实摄影,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